第六十章 哈密，沒有蜜糖

　　張風骨覺得自己的眼睛很痛，不得不閉上眼睛休憩壹會，身子才挨到床上，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
　　他的鼻子已經沒有什麽嗅覺了，張風骨發誓，自己從未見過如此骯臟的人類聚居地。
　　六千人忙碌了整整十天，才把這座哈密城給清理出壹個大概的模樣。
　　垃圾和窩棚都被拆掉了，可是，濃郁的臭味卻無論如何都消不掉。
　　直到最近，張風骨才聽清香谷武士說，那些回鶻人在哈密城的地底下，埋葬了非常多的屍體……
　　土層很薄，在太陽的蒸曬之下，屍體腐爛的味道就會彌漫全城。
　　在這種情況之下，想要哈密城完全恢復以前的樣子，至少需要兩年時間，等待地下的那些屍體完全腐爛化為泥土之後才有可能。
　　張風骨覺得這半個月的不眠不休的工作之後，他的醫術長進很大。
　　在這半個月裏，張風骨發誓，自己見到的病例遠遠地超過父親和伯父他們壹生行醫的總和。
　　僅僅是皮膚潰爛這種疾病，他就整理了不下三十種。
　　回想起第壹次進城，自己被那些帶著各種奇形怪狀疾病的人圍住之後，好長壹段時間，他都以為自己來到了地獄。
　　好在，他是壹個醫生，很快就適應了這壹切，當他每天累的如同壹匹老狗壹樣的回到自己的房間，腦子裏面甚至來不及想別的事情，就會被睡魔帶去夢鄉。
　　今天，張風骨打算給自己放半天的假期，好好地看看這座被回鶻人稱之為庇護之地的城池。
　　如今的哈密城已經見不到多少回鶻人了，聽說大王準備將這座城池交給大雪山來的漢人。
　　因為糧食的關系，這些漢人們每家都幾乎雇傭了七八個回鶻人幫自己幹活，所以，很多不用種地的漢人就會搬進哈密城裏住。
　　當然，這樣的優待是有條件的，哈密國需要他們即將成熟的莊稼，來餵養上百萬的回鶻人。
　　骯臟對回鶻人來說並不算什麽。哈密目前的模樣和他們以前的居住地差不多，都是隨便搭建壹個棚子，然後全家老小擠在壹起睡覺。
　　沒有了牛羊和牧場的回鶻人其實跟死去已經沒有區別了，壹無所有的他們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活多久。
　　令回鶻人奇怪的是，哈密的大王竟然主動撥出糧食來餵養他們。
　　這件事在壹開始的時候，驚恐的回鶻人沒有壹個人敢進入那個巨大的草棚子底下領食物吃。
　　貴族從來就沒有好人，貴族就代表著搶劫和掠奪，這是他們壹貫的認識。
　　那些部族首領們或許會照顧壹下自己的族人，而這種照顧也是以族人成為自己奴隸為前提的。
　　指望壹個由馬賊組建的國家能夠明白什麽是百姓這個含義，實在是對他們的要求偏高了。
　　百姓的存在對他們唯壹的意義就是有人能幫助自己不勞而獲。
　　壹群餓的快要死的孤兒聞到了食物的香味，於是，他們在其余回鶻人憐憫的目光中走進了草棚子，看著他們每人都獲得了壹大碗食物，看著他們吃完了食物從大棚子裏出來，看著他們沒有被活活毒死……
　　於是，所有的人都沖進了棚子……
　　踩死踩傷了六百七十多人！
　　張風骨是親眼看著這些回鶻人是如何學會規矩的。
　　剛開始的時候，那些大宋胥吏們聲嘶力竭的要求他們排好隊，壹個個的娶廚子那裏裝飯。
　　這樣的行為對那些聽不懂宋話的回鶻人來說個根本就是對牛彈琴。
　　直到那些彪悍的武士用棍棒，鐵鏈，鞭子沒頭沒臉的抽打那些搶的最歡，擠的最兇的人身上，他們才稍微收斂了壹些。
　　當他們看到大鍋裏的食物快沒有的時候，騷亂又開始了，這壹次，從廚子那裏探出來壹大排長槍，流血的屍體接連不斷的從人群裏被挑出來之後，回鶻人很自然的就學會了排隊。
　　聽說那壹天的飯食微微發紅……
　　張風骨沿著城墻慢慢的遊蕩，在這座夯土城墻的外面，四五萬人正在緊張地修建壹道更加高大雄偉的石頭城墻。
　　外面的石料堆積如山，即便如此，依舊有源源不斷的石頭被馬車，牛車從不遠處的天山運送過來。
　　城墻的壹周幾乎都在施工，城墻的邊上高聳著無數的木頭架子，每當架子下的回鶻人用繩子綁好了巨石，就有七八個回鶻人拖拽著另外壹條繩子，輕易地將巨石擺放在它應該待得地方。
　　張風骨估計，最多再過壹個月，這些被分成無數段的外城城墻就會全部合攏，到了那個時候，壹座巨大的城池將會出現。
　　他隱隱約約的聽人說過，將來，清香城將作為皇城使用，而哈密城將成為宰相和文武百官發號施令的地方。
　　這樣的安排真是太奇怪了，皇帝和宰相竟然不在壹個地方，難道大王就不怕出現什麽狀況嗎？
　　天山上又傳來打雷壹般的巨響，張風骨已經對這種巨響見怪不怪了，據說這種旱雷能夠開山劈石，哈密城外之所以會有這麽多的石頭，全是這些旱雷給劈出來的。
　　他很想去看看這些旱雷到底是什麽樣子，為什會聽大王的命令，專門劈山開石，卻被清香谷武士給擋回來了。
　　據說，天神幹活的時候，凡人不能旁觀。
　　連天神都挺大王的話，這讓回鶻人非常的疑惑，不過，這樣的疑惑沒有維持多久。
　　大雷音寺來的活佛在天山下念經之後，有些回鶻人就開始虔誠的信奉佛爺了。
　　回鶻的小姑娘其實很好看，尤其是把小臉洗幹凈之後就更加招人喜愛了。
　　壹雙大眼睛水汪汪的，眉毛又翹又長，笑起來臉蛋上還有兩只酒窩。
　　男孩子也是壹樣，除了皮膚稍微黑了壹點，也長得招人歡喜。
　　這些沒人要的孩子是哈密城最後的居民。
　　沒有了大人和他們搶吃的，這些瀕臨死亡的孤兒在吃了幾天飽飯之後，就重新恢復了孩子的童真。
　　這些孩子馬上就要送去清香城了，之所以沒有第壹時間送過去，就是需要張風骨好好地觀察壹下這些孩子是否有什麽惡疾。
　　壹個眼睛大大的小姑娘總是跟著張風骨，她的腿稍微有點瘸，最多只有五歲的樣子。
　　張風骨已經幫這個孩子看過了，她的腿被人踩斷了，沒有好好地接骨，所以就變瘸了。
　　張風骨準備等這個孩子的身體再恢復的好壹點就重新把她的腿從患處斷開，給她重新接骨，要不然這孩子這壹輩子都將是壹個瘸子。
　　走了很長壹段路的張風骨覺得有些累，就坐在土城墻上，取出壹塊饢餅開始吃，那個小姑娘也很自然的坐在他的身邊，卻沒有張嘴討要食物。
　　張風骨無奈的在小姑娘的鼻梁上點壹下道：“賊精，賊精的小丫頭。”
　　說完話就從懷裏掏出壹個小包，取出壹條子風幹肉拍在那個孩子枯瘦的小手裏。
　　如今，這風幹肉可是稀罕東西，只有軍隊裏才會配發這東西，張風骨的官職在軍隊，所以他才會有肉幹，不過，也不是很多，只能用來充饑，不能當飯吃。
　　小丫頭的小牙齒雖然細小，咬起肉幹來卻非常的有力，壹大壹小兩個人就這樣坐在城墻上，看著天邊將要落下的夕陽，構成壹幅很美的畫卷。
　　回鶻人快要收工了，也不知是誰唱起來了回鶻人的小調，張風骨聽不懂突厥話，只記得這首歌似乎很好聽，歌聲悠揚，婉轉，淒涼，讓人幾乎潸然淚下。
　　身在哈密城的歐陽修也聽見了歌聲，停下手裏的毛筆，打開窗戶，看著暮靄沈沈的天邊，自言自語的道：“天國嗎？這需要自己創造啊！”
　　感慨了壹會，就合上窗戶，喚來了自己的助手周琰，指指桌上的文書道：“哈密城的糧食支應已經給到了八月底，石料的供應壹定要跟上，我已經從清香城調派了三千頭牛給妳們，至於大車，需要妳們就地取材，無論如何，八月初，哈密城的外墻必須合攏，四座城門也必須建立起來。到了八月底，這些民夫就必須離開哈密城，趕往異地就糧，妳應該知道輕重。”
　　周琰躬身道：“民夫撤離之後，何人接手哈密城？”
　　歐陽修搖頭道：“暫時不知，大王還沒有明確的詔令下來，不過，以老夫看來，漢人入住哈密城的可能性最高。”
　　周琰笑道：“大王是在培育我哈密清香國的富裕人口嗎？大雪山下的那些漢人，這壹次有福了，別人成為地主需要壹兩輩人才能達成，他們僅僅是因為壹紙詔令！”
　　歐陽修看著周琰皺眉道：“這並無不妥。”
　　“下官知道，壹個王朝總要有自己的臣民，大王早就完成了清香城人心的統禦，而那些來自我大宋的百姓，是大王天然的臣民，現在收攏漢人之心，確實是很有必要的。大王估計是想壹步步的來，等漢人的心都被收回來之後，下壹步大概就要對這些回鶻人行懷柔手段了。沒想到啊，大王看似年輕，做事卻步步為營，不肯超前壹步！”
　　歐陽修對屬下有這樣的見地很是欣慰，拍著周琰的肩膀道：“再磨勘兩年，回到大宋擔任壹任知府的才能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