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誰是誰的影子

　　去年的冬天很冷，鐵心源的小手上都起了凍瘡，所以母親今年準備好好的修築壹間結實的房子，必須是青色磚瓦的房子才成。
　　她不是寒號鳥，但是這座小小的院子卻足足的花費了她五年的時間，如今不論是誰，看到雲家的小院子都會誇贊壹聲好。
　　宮墻如黛，小屋就是眉梢上的痣壹點。
　　顯得活潑而俏皮。
　　壹個瘦弱的女子用自己五年的空閑時間為自己和愛子修築了壹間能夠遮風避雨的好地方。
　　高大的城墻保護了母子二人，也讓所有的人在十步之外停下來腳步，如果說城墻在帶給他們安全，同時這座城墻也牢牢的將他們母子與外界隔開。
　　在這方面小小的世界裏，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親力親為，於是，母親跟泥瓦匠學會了蓋房子，跟木工學會了使用大鋸，她甚至能用鑿子在木頭上開出壹個個整齊的孔洞……
　　因為小屋出自母親之手，也就沾染了幾絲溫柔，不論是小巧的花窗，還是房頂鋪滿的篾條，都帶著女子特有的陰柔。
　　房子不高，因為皇家不許鐵家把房子建高，那樣會損傷城墻的防禦性，所以，鐵心源走進屋子之後，站在床上就能摸到屋頂。
　　好在母親不高，鐵心源還沒有長成，有這樣的壹個小院子，足夠他們遮風避雨了。
　　當梨樹上結出第壹枚粗糙的果子的時候，狐貍就把家安在了梨樹下，每天擡頭看頭上的果子逐漸長大，就是它最安靜的時候。
　　鐵心源最喜歡躺在自家的屋頂上看書，自從兩歲起母親教會他認識第壹個字之後，他的手上就從來沒有缺少過書本，開始只是《千字文》後來就變成了《開蒙要訓》，當鐵心源在四歲的時候完全掌握了《雜字》之後，母親就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教給他了。
　　為此，母親既是驕傲，又是為難，去蒙學束發就學無論如何也要到七歲才成，自己的孩子只有四歲，沒有哪壹個先生願意把他收下來，因為沒有壹個蒙學的先生願意相信壹個四歲的孩子已經連《雜字》這樣的字典型書籍都通讀完畢了。
　　四歲的孩子可以淘氣，可以無知，唯獨不能撒謊，有壹個滿口謊言的母親，那樣的孩子不看也罷。
　　鐵心源並不在意，他只是單純的想要讀書，可是那些文不加點的古籍沒有先生的引導根本就沒有辦法讀懂，即便鐵心源的心智大異於旁人也不可能從書本裏獲取自己想要的學問。
　　好在詩詞不在此列，詩詞總是要斷句的，還有的，就是那些敘事的遊記式文章他總還是能讀懂的。
　　那些先生既然不願意收留目前的自己，那就趁著這個大好的時光好好的讀寫遊記也好，大宋文人總有些遊記的癖好。
　　鐵心源甚至能從壹些遊記裏面讀到壹些大宋的軍事機密，以及遼國的軍事機密。
　　不論是大宋的文人，還是遼國的文人，他們都沒有保密意識，遼國的遊記裏記述了遼皇春秋耐缽的各種細節，就連皇帝當天要做的事情，都事無巨細的記錄的非常全面。
　　鐵心源只要稍微的估算壹下時間，就能準確的判斷出遼皇在盛大的春耐缽裏每壹處紮營地點和每壹個時間段的行蹤。
　　當他從宋人的遊記裏看到城池的外郭，以及城池的走向高地，何處有軍兵把手，何處有弱點可以利用的時候。
　　鐵心源第壹時間就找了《開封府誌》……
　　不管是遼皇，還是遠處的城池，距離自己實在是太遙遠了，既然自己目前在東京城，那麽，知道這個城市的結構，對自己來說只有好處絕對沒有壞處。
　　已經學會寫字的鐵心源不再拿美食來誘惑銅子去偷他家的活字了，而是把目光轉向了他家承印的除了佛經以外的所有書籍。
　　感謝嚴謹的大宋文人，他們報著壹顆絕對虔誠的心來做自己的學問，哪怕是最小的壹絲瑕疵，他們都會報著求證百遍的心態去壹壹改正。
　　鐵心源在無數的書籍扉頁上都看到了——學問千古事，這句對他們來說如同法律壹般重要的格言。
　　“東都外城，方圓四十余裏，城壕曰護龍河。闊十余丈，濠之內外，皆植楊柳。粉墻朱戸，禁人往來。城門皆甕城三層，屈曲開門，唯南薫門，新鄭門，新宋門，封丘門皆直門兩重，蓋此系四正門，皆留禦路故也。新城南壁，其門有三……”
　　鐵心源合上書本，為宋人的精細不斷地感慨，從南熏門到新鄭門，六千三百六十八步，這樣的距離到底是怎麽記錄出來的？莫非此人在寫書之時，安步當車壹步步的測量出來的？
　　“自糶麥橋向西百步就是西水門，門左蓋七十三步有井名曰甜水井，西水門多商販，飲水大多取自於此，井深蓋壹丈六尺……”
　　自家的湯餅店就在西水門，甜水井那個地方自己去過無數遍了，仔細回想壹下，確實如同書中所言，可能壹步都不差。
　　“讀萬卷書行千裏路，古人果然誠實。”鐵心源放下書本，忽然發現，古時候所謂的“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居然是真的，就像自己剛才，身體還躺在床上，神魂卻已經隨著書中人的講述遊覽了大半個東京城。
　　王柔花挎著壹個食盒匆匆的走進自家的小院子的時候，狐貍從梨樹下站起來張大嘴巴前後腿撐的直直的伸了壹個懶腰，然後就壹路小跑圍繞著王柔花的腿轉悠，好幾次，王柔花需要把狐貍踢跑才能好好的走路，即便是這樣，狐貍也早早的跳進屋子裏直楞楞的看著王柔花挎在胳膊上的食盒。
　　最近大宋滿世界的鬧災荒，皇帝下令皇宮裏面全部吃素拜佛，結果狐貍就不大願意和皇帝壹起進餐了，守在家裏等著王柔花帶豬肉給自己吃。
　　王柔花進了門，發現兒子把書扣在臉上，似乎在睡覺，臉上浮現出壹絲笑意，輕輕地掀開食盒的蓋子，拿手扇扇。
　　狐貍的口水流下來的那壹瞬間，鐵心源猛地坐起來大吼道：“今天的排骨不能再給狐貍吃了！”
　　王柔花笑嘻嘻的在兒子額頭上點壹下道：“看妳那出息，和狐貍搶什麽吃食。”
　　鐵心源搖搖頭指著狐貍道：“這家夥每次都吃的又快又狠，我總覺得這家夥不是狐貍，是壹頭披著狐貍皮的豬。”
　　王柔花壹面把食盒裏的飯菜往桌子上面擺壹面笑道：“狐貍是妳當年收留在繈褓裏的，當年妳還拿娘的奶水餵狐貍，別以為娘不知道，現在吃妳壹點豬骨頭妳叫喚什麽？”
　　“您看看它，都肥成什麽樣子了，現在那個小洞它都鉆不進去，每次出入皇城，都需要侍衛們拿籃子吊進去，這個樣子還怎麽往咱家偷東西？”
　　狐貍對鐵心源的控訴不加理會，早就蹲坐在壹張板凳上，人模狗樣的等著開飯，壹條蓬松的大尾巴甩來甩去的似乎非常愉快。
　　王柔花把壹個大缽子推到狐貍面前，還拿手試試裏面肉塊的溫度，狐貍拿嘴舔了壹下王柔花手指上的油花，這才低頭大吃起來。
　　家裏開了湯餅店，所以鐵心源壹點都不喜歡吃面，壹大碗香噴噴的白米飯，配上壹小缽子醬排骨，就是他今天的午飯了。
　　王柔花皺著眉頭看狼吞虎咽的兒子，把兩根水煮青菜放到他的碗裏，被毫不客氣的鐵心源立刻就挑給狐貍了。
　　狐貍嗷的叫喚壹聲，壹爪子就扒拉到地上去了，王柔花唯有嘆息壹聲，從地上撿起青菜放在桌子上。
　　這兩個祖宗沒有壹個願意吃青菜的，本來狐貍還是能吃壹點青菜，後來跟鐵心源學的壹根青菜都不吃了，這就是兩條狼，專門吃肉的狼。
　　“南熏門的郭先生為人方正，做學問最是嚴謹，啟蒙的也好，就是距離咱們家遠了壹些……”
　　“上土橋的梁先生為人最是詼諧，聽說很多蒙童都喜歡拜在他的門下，兒啊，妳最是受不得約束，在梁先生門下多少可以過得舒坦壹些，去了郭先生門下，娘擔心妳受不得約束……”
　　聽母親在給自己找蒙學先生，鐵心源擡起頭道：“娘，兩年前就是郭先生訓斥您滿口胡柴的吧？那個梁先生不是也笑話您生了壹個璞玉嗎？從這兩句話就能看出來這兩位的秉性。壹個是自以為是的迂腐之輩，另壹位則是不學無術的酒囊飯袋，壹個把學生管束成了木頭人，另壹個倒好，只要給錢就能去他那裏上學，您指望孩兒跟著這樣的先生學什麽？”
　　王柔花有些為難的看著兒子道：“妳今年都六歲半了，到了秋裏就該束發就學了，如果妳總是這樣挑挑揀揀的，將來會耽誤妳進入縣學，娘受點委屈不算什麽。”
　　鐵心源笑道：“娘啊，孩兒從書裏讀到，跟著什麽樣的先生，就會成為那個先生的影子，孩兒既不願意當迂腐之人，也不願意當酒囊飯袋，那兩個先生自然是不合適的。您放心，傳到橋頭自然直，孩兒壹定會遇到壹位合適的先生的。”
　　熟知兒子秉性的王柔花連忙問道：“妳有合適的人選了？”
　　鐵心源笑道：“再等幾天，如果他沒有被砍頭，只是罷官回家的話，我就應該有壹位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