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疥癬之疾

　　開國之初，總會有很多的缺失和錯誤，這在哪壹個朝代都會出現。
　　沒治理壹個國家的經驗，沒培育壹個國家的能力，只靠著蠻強的熱血和憧憬就想建立壹個完美的國度，這是每壹個開國帝王必經之路。
　　秦皇廢書坑儒，漢高被困白登山，唐宗囚父弒兄，宋祖揮斧天南，都是這樣的例子。
　　沒壹個故事都讓人扼腕嘆息，鐵心源覺得自己這壹次也逃不過史冊的鞭撻。
　　原以為收攏回鶻人會是壹個緩慢而有序的過程，哪裏會料到等待他的是壹場巨大的人道災難。
　　當初讓那些商隊們將哈密描述的如同天堂壹般，希望所有人都來哈密這片人間天堂，現在卻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剛才在哈密城外能表現成那個樣子已經是他毅力的極限了，直到戰馬狂奔，背後發涼，他才驚覺自己身體已經被汗水泡了壹遍。
　　天山上的黃羊死命求生的場面再壹次出現在他的眼前，那種對生命延續的渴望曾經讓他熱血沸騰。
　　如今，面對比黃羊還要多的人類，那種熱血沸騰的感覺立刻就變成了極度的恐懼。
　　把事情丟給歐陽修是鐵心源心底恐懼最明顯的征兆，直到離開哈密城很遠，他才停下汗津津的戰馬，來到哈密河邊捧水洗臉。
　　冰冷的河水撲在臉上去不掉全身的燥熱，於是，鐵心源就把頭埋進水裏，直到快要窒息了，這才擡起頭，大口喘著粗氣，看著河對面的天山發楞。
　　阿大已經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不管是將回鶻人當奴隸出售，還是利用回鶻人之間的矛盾分化他們，都做得很好，沒有什麽可抱怨的。
　　只是，計謀永遠都只是計謀，它代替不了糧食，餵不飽壹百多萬嗷嗷待哺的人。
　　西域之地本來很少有災荒之年的，至少歷史上從來都沒有關於饑民的記載。
　　這裏原本就地廣人稀，即便是有人餓死了，也只會零星出現，死掉了，就會被野獸吃掉，留不下什麽證據。
　　最重要的是，這裏從來沒有過救助災民的例子。
　　阿大緩步從城墻上走下來，他看到了風塵仆仆的鐵心源，壹絲笑容終於浮現在臉上，就連阿二也掙脫布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笑的更加憨厚。
　　鐵心源快走兩步握住阿大的手道：“辛苦妳了。”
　　阿大笑道：“不辛苦，在哈密的每壹天我都過的幸福無比。倒是回鶻流民沒有安置好，是我的不是。”
　　鐵心源拍拍阿大粗壯的胳膊笑道：“不要緊，有人會專門處理這件事的。這方面，他是行家！”
　　壹枝羽箭呼嘯著飛到最高點之後，又落了下來，發出刺耳的尖叫。
　　阿大揮動臂盾格飛了落下來的羽箭笑道：“來者是那位大才？”
　　鐵心源笑道：“歐陽修！”
　　阿大長出壹口氣道：“果然大才，這些天流民越聚越多，如同壹塊巨石壓在我的心上，生怕辜負了大王的信任，歐陽先生來了，我終於能夠放下民政這壹塊，專心天山路的戰事了。”
　　鐵心源側耳聽著城墻外面咚咚的戰鼓聲問道：“戰事如何？”
　　阿大笑道：“高墻之下，壹群鼠輩只是來送死而已。”
　　鐵心源笑道：“壹起去看看！”
　　說完就沿著馬道上了城墻。
　　鐵心源剛剛上了城墻，就聽見阿大怒吼道：“大王親臨，清香谷萬勝！”
　　鐵心源推開兩邊幫自己用塔盾擋箭的清香谷武士，將自己的身體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城頭正在作戰的清香谷武士，突然看到快壹年不見的鐵心源出現在城墻上，心情激動之下，亂糟糟的跟著大吼起來，只是喊什麽的都有，壹點都不威武。
　　更像隔著山澗和自己的親人打招呼壹般。
　　有些還笑嘻嘻的離開自己的位置沖著鐵心源傻乎乎的笑，這讓阿大有些不滿。
　　連踢帶罵的才把這些跑過和鐵心源親近的清香谷武士趕回他自己的位置，戰事還在繼續呢。
　　鐵心源的隨行武士在第壹時間豎起了鐵心源的王旗，他就站在王旗下俯首朝城下看。
　　壹箭之地以外，站立著上千名騎兵，他們站在戰馬的身側，似乎只要城下作戰的回鶻人打開城門，他們隨時準備呼嘯而入。
　　低頭看看城下，鐵心源就徹底的糊塗了。
　　戰事果然不是很激烈，至少不如母親說的那樣嚴重，攻城的回鶻人只有百十個，武器也非常的簡單，除了刀槍之外就剩下弓箭，眼見鐵心源出現在城頭上，握著弓箭的回鶻人壹起以鐵心源為目標張弓搭箭。
　　鐵心源不是很在意，這些人應該沒機會射出手裏的箭，果然，城頭的武士們更加密集的箭雨搶先落下，頓時就射翻了好幾個。
　　從他們防禦的速度來看，這些人算不上精銳的戰士，鐵心源不明白阿大和這些消耗糾纏的意義何在。
　　鐵壹大踏步的從城墻的另壹邊走過來，將塔盾豎在鐵心源的身前，用力的拍拍胸口，又朝城外晃壹下小拇指，臉上卻滿是責怪之意。
　　鐵心源笑道：“不是不放心妳們，戰爭開始了，我這個大王不露面不好。”
　　阿大笑道：“這還算不得戰爭，最多只能算是騷擾，老夫人只是埋怨妳留在外面的時間太長了，準備在清香谷樹立壹只望君歸。”
　　鐵心源瞅瞅城墻下那群舉著盾牌擋箭的回鶻人道：“這種烈度的攻城，他們到底圖什麽？那個辛巴又是怎麽回事？”
　　阿大嘿嘿笑道：“辛巴就是壹個笑話，沒膽子找殺死他父兄的喀喇汗，被我們坑了之後，他就豎起大旗招兵買馬，和我們死磕了。”
　　“聽說他是孤身壹人，他哪來的錢財招兵買馬？”
　　“傀儡而已，城外的有錢人們派出自己的武士和奴仆幫他作戰，其實就是希望能給我們壹些壓力，能放他們平安的離開。”
　　“這麽壹點人妳們就沒想過出城找他們算賬？”
　　“不用，他們不過是疥癬之疾罷了，如果需要我帶上兩千人出關，就能把他們殺個片甲不留，只是為了挽回咱們清香谷的口碑，這才容忍他們活到現在。嘿嘿，喀喇汗的大軍已經快要來了，這群人正在天山路上的另壹個出口學我們修建城墻呢。我準備等喀喇汗的大軍到來的時候，再跟他們收稅，這壹次老子不暗奪，要明搶！”
　　鐵心源站在城頭很顯眼，卻沒有壹個回鶻人再朝他放箭，而是舉著盾牌把自己遮擋的如同烏龜壹樣的緩緩撤離了戰場。
　　很快，地上就只剩下亂七八糟的倒伏著十幾具屍體。
　　鐵心源不解地問道：“每天都來嗎？”
　　阿大笑道：“每天都來，每天都留下幾具屍體然後撤離，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們有什麽詭計，派出斥候搜遍了這兩邊的懸崖，沒有發現敵人的蹤跡。後來讓斥候深入天山路，才發現他們正在修建城池，派這些人過來，就是為了拖住我們，防止我們派兵過去攻打他們。”
　　“這樣拖著不好，快點解決這裏的戰事吧，喀喇汗壹旦到來，我們需要全心全意的對付他們。哈密城就像是壹個火藥桶，天知道什麽時候炸開，我們經不起消耗。”
　　阿大點頭道：“那就讓他們把辛巴的人頭送來，然後再商量收他們多少稅的事情。”
　　看軍卒們打掃戰場很無聊，鐵心源慰問了壹番青塘武士，就下了城墻。
　　有些事他需要鐵壹再給他講述壹遍。
　　這樣做不是不信任阿大，而是必須要走的壹個流程，免得鐵心源以後偏聽偏信。
　　城外的回鶻人真的算不了什麽威脅。
　　就算清香谷不去攻打他們，只要再過兩個月，天山雪壹旦落下，他們就只剩下死路壹條。
　　就目前的局面，不容他們不盡早妥協，喀喇汗不容他們，鐵心源同樣容不下他們。
　　這些貴族和有錢人應該算是回鶻人中的精英，他們喜歡領導別人，也習慣領導別人，如果讓他們和那些回鶻百姓混在壹起，很快就會有所謂的英雄出現。
　　鐵壹還是難以避免的出現了壹些老態，腰板不如初見他的時候筆直，好在精神還不錯，用筆和鐵心源聊得非常開心。
　　他對哈密時局的描述和阿大並無二致，也同樣認為，如今哈密最需要解決的就是哈密城裏的幾十萬流民，至於阿大前期已經安置過後來又收回的回鶻人，只要能保證他們口糧的供應，等到明年這個時候，危機自然就會消除。
　　同時還隱晦的告訴鐵心源，下次不宜再外出這麽長的時間。
　　“我知道妳是什麽意思，妳們準備放棄哈密城裏的那些赤貧的回鶻人是嗎？”
　　鐵壹點點頭，飛快的在紙上寫道：“我們的糧食無論如何都是不夠的。”
　　“五十萬人啊……”
　　鐵壹看著鐵心源忽然笑了起來，擡手按按鐵心源的心臟部位，笑的越發開心。
　　鐵心源自然知道他是什麽意思，苦笑道：“害死五十萬人的好心人，這天下真是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