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上）

壹月六日小寒。
雁北向，鵲始巢，雉始雊。
＊＊＊　　＊＊＊　　＊＊＊
晨光流轉。
司徒府的仆人們已經忙過壹個早上。今日是司徒少爺行弱冠禮，接掌城主封印之日。
老城主寬宏，交代將傅家小姐的及笄禮也壹並辦理，於是將籌辦的工作量增加了壹倍。司徒府上下這幾日既要應付絡繹不絕的登門道賀之客，又要為儀式做準備，忙的不可開交。但只要想到這是為了他們的少城主而忙，仆人們個個春風滿面，比辦自己的事都上心。
整個大宅處處是疾步奔走的仆人，氣氛是緊張忙碌，也是歡欣鼓舞。
於是在這種情況下，不知從某處傳來的七弦琴的悠漫音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說……”
隨著兩個字出口，壹股裊裊白煙飄起，朦朧了壹張精致的紅顏。
飄飄在太師椅的扶手上敲了敲碧玉煙管，為壹旁不成調的琴聲動了動眉頭。
“窗口經過的仆人好幾個被妳的琴聲嚇到掉盤子，為了府上的餐具著想，妳住手吧。”
搖頭嘆息，這丫頭果然還是不是彈琴的料啊。
“還是不行嗎？”
那端停下撥弄琴弦的人也是嘆息。她好歹練習了那麽十來天，完全沒有效果嘛。
琴聲停下後才終於放下掩耳雙手的綠衣女子從彈琴之人對面的椅子上跳了起來。
“是徹底不行！妳今晚千萬、千萬不能彈琴！”
“妳反應過度了，雲綺姐。據我娘親說，還行。”
“她在安慰妳。她絕對是安慰妳！”
為加強語意，雲綺還特地伸出修長食指指著那個滿臉無動於衷的少女，想讓她看清自己的琴聲足以傷人於無形的威力。而且，是內傷！
“好吧。那我繼續繡花。”
少女漠然從琴邊站起，移到雅致小方桌邊，拿起桌上竹籃中的針線，和對面趴在桌上看似入眠實在悲嘆的黃衣女子手中的錦帕。
“住手！”
黃衣女子立刻奪回錦帕，然後正襟危坐，壹臉肅穆。
“我求妳，別再讓這只……這只花鴨變成其它怪物了！”
“水繡姐，這是鴛鴦。鴛、鴦。”
眼見對方神色木然，又指著錦帕上的五顏六色重申了壹遍。
屋內嘆息聲頓時此起彼伏。
“我說泠丫頭，妳這個月到底有沒有好好練習呀？聰明如妳，怎麽可能是這樣的結果？”
雲綺指著七弦琴的手指不住的晃動。
“對呀。雖然妳被少總管禁足飄香樓，但我們也在關家堡教了妳好多回。妳不至於這樣吧。”
水繡的食指不停的戳著錦帕上的怪物。
舒服癱坐太師椅上的飄飄杏目壹瞟，瞟見那張毫無愧色的臉，俏顏立沈，拋下壹句話。
“別跟她廢話了！上妝！”
大姐壹聲令下，黃綠雙姝上前抓人。
“現在？會不會太早？晚上才行禮啊。”
直接被駕到了梳妝臺前，黃綠雙姝打開帶來的胭脂水粉盒，扳正那張甚感意外的臉，開始熟練的動作起來。
“妳當我們很空啊？我們可是來為晚上的表演做準備的。”
“飄香樓好歹是那溪城最大的歌舞坊，我們在城裏可是很有地位的！哪裏有空壹直陪妳玩！”
“沒錯！城裏的小姐夫人還排隊請我們過府教授琴箏歌舞，她們的身份地位比起妳傅家也差不了多少！”
黃綠雙姝說著說著，就扯到了別的地方去……
鳳眸從兩人明顯不快的臉色移到利落整治她頭發和臉蛋的兩雙手，很聰明的發覺到兩位姐姐突然加重手勁的原因。
西泠突然有些默默。兩位姐姐還是沒有消氣啊……
“妳們打定主意要對大哥的話當真？他只是看不慣我。”
這是她這個月第不知道多少次解釋那日在飄香樓傅秋朝留下的那句話……我不想聽到傳言說我傅秋朝有個隨便進出飄香樓的妹妹。
“他並沒有貶低飄香樓的意思，不過是要我難看而已。”
對她的壹再重申，黃綠雙姝只是回了兩聲淡哼。
“這點我同意。”開口表示贊同的倒是那邊太師椅上悠哉抽煙的女子，透過銅鏡，暗藏犀利的杏眼與懶散鳳眸相遇。飄飄頓了頓，又道：“小秋秋是不是對妳疼愛過度了。”
照那日的情形看，簡直是太過度了。相較於其他兄妹，傅秋朝這個哥哥的保護欲是強了些。關明飏怎麽說都是個妹婿的上佳人選，他實在不該那麽排斥，那種怒意簡直跟對方搶了自己的東西壹樣。
呼出壹口白煙，飄飄神色不變，而心下深思。
與其說是保護欲，倒不如說是占有欲……雖然言語間的態度很惡劣，但……後來不還是放她去了關家堡好幾回……就不知這丫頭感覺到了沒……
“是厭惡過度吧。”朝銅鏡做了個鬼臉，引來兩位姐姐敲頭警告。
“被自家大哥這麽討厭，妳倒是挺樂的麽。”看來她還沒發覺……
“我這是苦中作樂呀。飄飄姐，妳非得在今天壞我心情嗎？”少女的臉色苦了下來。
“說起今天，小泠兒，妳真的要離開那溪？”辛苦梳理著西泠那壹頭雜亂青絲，雲綺問道。
“對呀。行過及笄禮。咱們幾日前在關家堡已經為此慶祝過了呀。”那天晚上回來還被大哥又狠狠教育了壹頓。
“別怪姐姐沒提醒妳，關家小子對妳別有居心，妳最好考慮清楚再跟他走。”
“嗯……”水繡的話讓西泠挑眉，“我要跟關瘋子走？是誰說的？”
三位姐姐同時停下手中動作，氣氛沈默半晌。鳳眸頗感好玩的在三人驚訝的臉上飄來飄去。
“搞了半天，關家小子壹頭熱啊！”飄飄先回神，煙管壹敲後，直指小丫頭的後腦勺，“臭丫頭！妳竟然還藏著別的男人！從實招來，是誰？”
“要說是男人的話，確實是。要說是藏的話，也有那麽點意思。”對飄香樓那件事，她對外只說那是個誤會，她沒讓“他”曝光不是？
“但是……”在三人期待的眼光中，她雙手無能為力的壹攤，“我跟他並不熟，也沒問他名字。”
“什麽？”飄飄終於從太師椅上跳起，“那妳還敢跟人家走？”
“沒事的。”隨意揮揮手，笑得天下太平的樣子。
真是，膽大妄為到絕無僅有了……三位姐姐看的目瞪口呆，而後面面相覷，同時對那關家少爺表示十二萬分的同情與哀悼。
“妳真的忍心丟下關家小子？”飄飄還是忍不住為相識甚久的家夥說話，“雖說他是假師傅之名行接近之實，但好歹是守了妳將近三年多，壹直在等今天。”
“所以，還來得及是吧。”少女微微壹笑。
這語氣！這神態！三人皆是壹驚。
“妳早就察覺了？早就做好這個打算了？”
西泠但笑不語，從發呆中的水繡手中拿過眉筆自己動手畫了起來。實在沒有什麽做細活的天賦，手壹抖，漂亮的柳葉立刻成了臥蠶眉。
幹笑兩聲，手裏的眉筆已被雲繡拿回。
回神的黃綠雙姝再度動手整治起那個對事態心知肚明並早做好準備卻沒讓任何人知道的少女。
頗有些不甘。連她們都被蒙在鼓裏，真是，不甘心！
鳳眸偷瞄兩位姐姐隱約冒著青筋的光潔額頭，心虛的斂下。
飄飄坐回太師椅，敲敲煙管打破凝滯的氣氛。
“他有什麽不好？繼司徒玥琤和小秋秋之後，關家四子是滿城少女的第三選擇。咱們的少城主遙不可及，又有所謂命定的姻緣，小秋秋是本姑娘定下的，這麽算起來關家四子也算是首選了。妳還不滿意？”
“飄飄姐！妳這是在為他說話嗎？關瘋子知道壹定會很開心。”
她故作意外又興奮的喊道，另外三人卻完全無動於衷，全都壹副要得到答案的冷淡模樣。
哎，臨走之前必須要告解壹番嗎？
咽了咽口水，她慢悠悠的開口。
“關家四子在外評價如何？”
盡管不解她突然說起這個的原因，但飄飄還是迅速回答了。
“人如其招。”
西泠點頭，“破嵐五式，驚雷掌，孤星刀。這是關家大少、三少和四少聞名江湖的招式。發覺沒？沒有關瘋子。”
杏眸微瞇，飄飄想了想。
“妳的意思是，他太飄忽不定？”
“不愧是飄飄姐呀。”西泠壹笑，而後輕喟，“他只是以為，我適合他的生活。”
以為？黃綠雙姝交換壹個眼色，最後由雲綺說出兩人的反駁意見。
“妳的玩興明明也很重！妳也很飄忽不定好不好！”這兩個人的生活態度明明很像！
“但是我很懶。而且，很怕死。”
對她來說，離開那溪就行了。至於玩，逗逗蛐蛐就夠了，她絕對沒興趣再去飄雪樓那樣的地方。
漠然姿態看在飄飄眼裏，她下了結論。
“說到底，原因很簡單。妳沒有動心。”
壹針見血。其他都是借口而已，關鍵是，她對關明飏，不是那種心情。
“動心……哎，三位姐姐，我才區區十五歲哎，這樣話題會不會太……早了壹點……”
話尾零落，因為原本頗為安靜的房間突然的熱烈了起來。
情緒突然高漲的黃綠雙姝激動拔高的話語將西泠的長嘆掩蓋了過去。
“這麽說的話，我還真是期待看到讓泠丫頭動心的男人啊！我們壹手拉拔大的泠丫頭啊！”用力揉亂了好不容易理順的頭發。
“沒錯！這種急切的心情跟期待看到讓少城主和少總管陷落的女人的心情不相上下呢！必須是和那兩位壹樣優秀的男人，知道了嗎小泠兒？”用力捏捏被突轉的情勢嚇呆的少女的臉龐。
“或許妳可以先往錦繡城走走，錦繡城少城主段淇奧是個不錯的選擇。”大姐大咬著煙管提供建議。
“但是他也有命定的姻緣啊，咱們的小泠兒不壹定能拔出他的霞蔚寶劍。慕容清音不錯，冷冷的氣質跟少總管有那麼點像呢！”
“呸。少胡說！小秋秋絕對不冷，那慕容清音才是冷到骨子裏了。”
“說到冷，冷霽雲呢？他怎麽樣？”
“不行啦！冷霽雲的女人多到能建壹個新城了，他絕對不合格！”
“只要是下任城主都身懷聞人老頭的預言，命定的姻緣這種東西著實麻煩。依我看，泠兒還是在在三大莊找找吧。”
“對呀！三大莊！長煙山莊赫連家，遊龍山莊上官家，浮雲山莊聞人家，家家都那麽大，壹定有好貨色的！”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哎？哎哎？這是什麼情況，怎麽會說到這裏去的？妝呢？不化了？就這麽，聊到十萬八千裏之外去了？
看著三位大姐扔下她聚到太師椅那邊去高談闊論起男人的話題，獨自呆坐在銅鏡前的少女頭發糟亂半上紅妝，徹底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