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上）

十壹月二十三日小雪。
虹藏不見，天氣上騰，閉塞而成冬。
＊＊＊　　＊＊＊　　＊＊＊
小雪初晴。
時至年尾，那溪城家家戶戶開始為過年做準備。冬意濃濃的大街上滿是熙熙攘攘的人潮，個個面帶喜色。不僅僅是因為過年而喜，更是因為他們英明神武的少城主年底即將行弱冠之禮，之後按老規矩，他會正式接掌城主封印，成為那溪城的新城主！
多麽激動人心的大事件啊！如今的情況基本是全城同慶，以至於城主家的大門都快被熱情送禮的城民們踏破了……不過！也多虧了這些城民，她才能趁亂擺脫爹和大哥的眼線，溜出關了她整整壹個月的司徒府。
身披黑色繡暗紅花紋毛料鬥篷的身影輕巧穿越人群，悄然推門溜進了上午時分尚未營業的飄香樓。
樓內壹片靜悄悄，打著呵欠懶懶清掃滿地狼藉的小少年見著陌生人進門正欲舉起掃把趕人，卻在看清鬥篷帽子下的臉後作罷，萎靡神情壹振，小少年朝二樓某處努努嘴，目送來人上樓。
小少年再度意興闌珊的作勢揮著手中掃把，心裏默數著數字……壹，二，三，四……數到十的時候，果然！壹個聲音自二樓某處隱約傳來……
“哎喲喲喲！雲綺，水繡，快來瞧瞧這俊俏公子是誰喲！看起來眼生的緊嘛！”
富麗而雅致的廂房內，晏起的飄香樓頭牌美人側臥香榻，玉手支枕，睡眼惺忪，身姿曼妙。出口的話語卻字字帶刺，直刺向正將脫下鬥篷扔到紅木衣架上的人。
被喚的兩個侍女聞聲立至，雙雙站定傅西泠面前，兩雙壹模壹樣的柔媚大眼將她從頭打量到腳，再從腳打量到頭，神色正經而嚴肅。
“飄飄姐，是那英年早逝的林公子。”身著水綠紗衣的雲綺先做出了結論。
“沒錯，飄飄姐。就是那可憐夭折的林公子。”鵝黃紗衣的水繡附議。
“哦？是那個無緣無故消失了兩個多月，卻原來仙人已駕鶴西去的林公子……的魂兒？”
“是！”兩名雙胞胎侍女點頭如搗蒜。
英年早逝？夭折？駕鶴西去？魂？
傅西泠苦笑，從黃綠雙姝之間穿過，直接來到香榻前。她知道今日前來必定要先被這三名妖女泄憤壹番，最有效的應對方法自然是，直接面對道行最高的那個！
擒賊先擒王這壹計，應該就是這麽用的，她想。
“飄飄姐……”她笑的燦爛，叫的親切。
“別叫得這麽親熱，我可不敢當仙人的姐姐。”美人笑顏甜蜜，勾人杏眼卻露著寒光，“我說林、公、子！這兩個月去哪逍遙快活了呀！徹底把我們幾個忘光了是不是呀？”
不顧殺人目光的狠瞪，西泠輕松爬上香軟暖榻，順手從美人兒背後取來慣用的軟墊靠在背後，舒舒服服的窩在習慣的角落裏，放松的滿足而嘆。在飄香樓，在這三個妖女面前，她向來能夠卸下壹切偽裝。
“九死壹生，差點沒命。夠逍遙快活了吧。”她輕快道。
“九死壹生？”雲綺瞪眼。
“差點沒命？”水繡掩唇。
不同於黃綠雙姝的震驚表現，飄飄雖大感驚憂，但神色平靜。她燦眸微斂，斜睨腳邊那個笑意悠然的人兒，不信的啟唇淡問。
“真的？”
狡獪鳳眸懶懶回視，壹副愛信不信的散漫模樣。
立刻感覺被耍，美人儀態盡失，錦被下的玉腳壹擡，用力壹踹。
“去死！”
＊＊＊　　＊＊＊　　＊＊＊
“天哪！天哪！哪個混蛋這麽殘忍？細皮嫩肉的虧他下得了手！”
“是呀是呀！好深的傷口！泠丫頭，這下妳真的真的嫁不出去了，怎麽辦哪？”
很震驚，很心痛，很憂慮的驚呼聲，響起在廂房內。
褪下了上衣趴在香榻上任人觀賞背部風光的人再度咽下無奈嘆息。
“兩位姐姐可看完了？雖說屋內有暖爐，但我還是覺得冷了點。”
黃綠雙姝聞言最後再看壹眼傷痕累累的白皙美背，終於松開壓制她雙臂的四只手，起身側坐榻沿。
“消失兩個月就是因為這個？”香榻另壹端曲腿而坐，手執細長碧玉煙管閑閑吞雲吐霧的人終於出聲問道，眼角瞥見穿衣的人分神點頭，美麗的雙眉立刻皺起，“妳搞什麽？愛玩也該有點分寸！到底是誰下的手？關明飏呢？他不是壹直護著妳的嗎？這次怎麽例外了？”
壹連串的疑問撲面而來，西泠理著衣服，隨口回應。
“他自身難保呀。”
自身難保？三人交換壹個視線，心下了然。
“是飄雪樓？”飄飄問著，語氣不由的放沈。
西泠隨意點點頭，也不在意她是如何得知這壹被司徒家壓下的消息，在飄飄姐的這壹行業裏最不缺的就是消息。
“真是不要命了妳們！”碧玉煙管敲上香榻壹頭的雕花橫欄，飄飄借著敲掉煙灰的動作發泄心中的後怕。
她還以為只有關明飏涉險，沒想到連泠兒丫頭都被牽扯進去了！
“還好還好，命都在。”雲綺及時緩和氣氛，“泠丫頭啊，妳這傷看起來好了有幾日了嘛，怎麽現在才來看望姐姐們呀？”
“就是嘛。妳知道這兩個月沒能見著妳跟妳分享好玩的事兒，姐姐們有多無聊啊！跟妳說哦……”
“各位姐姐！”西泠趕緊出聲，打斷水繡的話，她不想聽這位姐姐分享她的“閨房軼事”，壹點都不想！
“其實今日我找妳們是有要事請三位幫忙！”她說，神情誠懇，語調真摯。
“要事？”稀奇，凡事漫不經心的泠丫頭竟然會有要事？
“幫忙？”怪哉，向來心高氣傲的小泠兒竟然會有求於人？
而飄飄那雙迷媚杏眼掃過來定定凝視她，叼著煙管的嫣柔紅唇彎起興味角度，出口只有壹個字：“說。”
深吸口氣，傅西泠神色瞬間轉為悲痛的吼聲道：
“及笄禮啊壹個月後的及笄禮！我必須在及笄禮上當眾接詩對弈繡花彈琴！繡花彈琴！”
壹字壹句，她捶著床板大嘆。
前兩者她自然能應對，但說到繡花和彈琴……哦！都怪司徒家那見鬼的規矩！什麽破要求！誰說女子壹定要學會繡花彈琴的！簡直是莫名其妙！強人所難！
氣憤鳳眸擡起對上三雙瞪大驚愕的眼，頗感覓到知音的欣慰，但事實卻是……
“及笄？妳還沒及笄？泠丫頭！妳明明十八了吧！”雲綺捧頰驚呼。
“不然至少也有十六！妳妳妳，妳怎麽可能還沒及笄？”水繡伸手抖指。
“是呀！泠兒，妳搞錯了吧。是妳妹妹及笄，不是妳吧。”相比之下，飄飄的語氣顯得平穩壹些，但蔑視嘲諷的調調更讓人恨得牙癢癢就是了。
咬牙，無語，算她們狠！
“不過，單純看這張臉的話……”眼前壹花，臉蛋已經被捧起，雲綺那雙永遠水意朦朧的大眼放大在眼前。
另壹只手立刻不甘人後的捏上她的雙頰。
“嗯……還有這皮膚。”水繡用力掐兩下，手感甚好，滿意點頭，“是夠嫩的……”
“就是氣色看起來差點，沒精神了壹點，蒼白了壹點，老成了壹點……”
仔細審視她臉蛋的兩人得出了如上統壹結論。
“雲綺，水繡。”那個道行最高的妖女聲音幽幽傳來，“抄家夥！”
“是！”
＊＊＊　　＊＊＊　　＊＊＊
日頭漸高。冬日暖陽透過雕花木窗上的層層白紗照進廂房內。
壹只凝脂酥手推開木窗，清新空氣連同冷風灌入，暖意融融的房內壹時起了寒意。
“雲綺，把窗關了，冷死人了。”廂房梳妝臺前正忙於最後壹道工序的飄飄大美人不悅開口。
“咦？”滿大街掃視過壹遍的大眼突然看到了什麽，驚呼壹聲，停住了關窗的動作，“是少城主和少總管！還有那個是……”想了想，想到了，“是‘寶墨坊’齊老板的三女兒！”
站在飄飄身旁打下手的水繡聞言兩眼放光心癢癢，卻在杏眼壹瞟下立刻收斂了驚喜笑意。
“這有什麽好看的。咱們少城主年底弱冠，待字閨中的少女們傾巢而出，勢必會為他鬥得頭破血流。”飄飄漠然道。
最後壹步完成，她丟下手中丹筆，捧起那張精心粉飾的容顏，仔細審視辛勤勞動的成果。
“不是不是！那女的，壹直在偷瞄咱們的少總管！”雲綺在窗邊跳腳咋呼。
“什、麽！誰敢覬覦我的小秋秋！”話音未落人已飄至窗前，毫不猶豫的扔下了梳妝臺前被擺弄良久且尚未獲釋的人。
水繡立即跟上，三人擠在壹扇木窗前。
“喏！在那。”雲綺手壹指，另外兩雙眼睛順著看過去，“長相尚可，氣質尚可，唯壹勝過飄飄姐妳的就是年紀。人家正是二八年華壹朵花。”
飄飄美人的回應是壹聲輕輕的，優雅的……呸。
杏眼眨著自信光彩，飄飄仰首道，“小秋秋才看不上那些毫無內涵呆板無趣的單純小姐，他需要的是有足夠閱歷的成熟嫵媚的能了解他壹切需求的女人！”
當然，那個女人絕對就是她！
“飄飄姐，不要當著妳家小秋秋他妹妹的面講這麽惡心的話好不好。”雲綺雙手環胸抖了抖，不知是被冷風吹的還是被飄飄的話寒到的。
“飄飄姐，來，口水擦擦。”水繡乖巧遞上了壹方絲帕。
這時才又想起某個被忽略的人，飄飄揮開眼前絲帕，轉身尋找她心儀之人的妹妹。
“對不對，泠兒，我說的沒錯吧？泠兒？”
壹番搜尋，最後在香榻那壹端的另壹扇窗邊找到了那抹暗紅身影。
“什麽？”完全沒註意三個女人那番對話的人看著窗外茫然回問。
“哎算了算了！泠兒，妳現在的模樣很美很絕代很驚心動魄，及笄禮上妳只要往人前這麽壹站，不用什麽下棋繡花的就能迷倒任何壹個長眼睛的男人！絕對嫁得出去！不用太感謝姐姐我，哪天帶妳大哥來我這讓我下個藥咱們就扯平了。明白了嗎？”
“嗯。”她應道，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應了什麽，也沒有註意到飄飄聞言後的欣喜若狂和黃綠雙姝的扼腕悲嘆。
兀自看著窗外的容顏五分清靈三分嬌媚兩分孤傲。三種截然不同的氣質糅於壹身，形成獨具壹格的脫俗神韻。她可以清俊如少年，亦能清雅如少女。只是平日的懶散與漫不經心下，她更容易被錯認為是壹名樣貌清秀的少年。
而此刻，在飄飄的巧手妝點下，她的柔雅靈秀被徹底烘托，不折不扣壹位動人心魄的絕色小佳人。
淺綠帶金的眼影下，壹雙鳳眸註視著窗外那個溫煦的湖藍身影，染上壹抹淡思。
這樣壹副溫文儒雅的書生模樣，竟能在飄雪樓壹役中從容指揮二十多名江湖豪傑順利救人並全身而退，他是如何做到的？在他看似柔弱的表象之下，有著怎樣的心？
視線在那他與那名白衣妙齡女子間緩緩遊移，帶著自己都不解的悵然。
無論他有什麽樣的心，在對待女子的態度上，都是如此的壹視同仁，溫柔似水……
忽地有種被盯視的感覺，鳳眸壹揚，望進壹雙幽冷，驚怒又流淌著異樣光彩的黑眸。
糟了！是大哥！
她壹驚，立刻回神，不假思索的迅速合上了木窗。尚來不及呼出壹口氣，壹道焦急喊聲已傳入了她耳中。
“泠丫頭！泠丫頭妳在不在這裏？泠丫頭？泠兒？”
聲音由遠及近，而後廂房的紅漆木門被壹掌推開，重傷初愈的關明飏出現在了門口。